從最切近的關係開始，來認識作為一門關係學的伊斯蘭：你與你的兩手，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？

看著你的手，問它：你願意我傷害你嗎？

假如你能聽懂手的語言，你一定會聽到它在這樣泣求你：請別傷害我，我是你的忠誠夥伴和得力助手，請你保護我！——難道它還會興高采烈地請求你傷害它嗎？

如何保護你的雙手不受傷害，是一個需要深思的問題。手套和護手霜確實是一個方面，但肯定還有一些其它方面：比如說你使用你的手，把一些對身體有危害的東西喂進你的嘴裡，各種不潔的食物、可疑的飲料，甚至毒藥——經過血液迴圈，最終它們會傷害你的手；比如說你伸出你的手，拿了不屬於你的財物，你可能會使你的雙手面臨法律的直接懲罰——被判斷指或砍手（在歷史上，這不是伊斯蘭特有的法律）……而這些，都不是手套和護手霜所能保護的。

“傷害”的意義，還不僅僅是這麼簡單。更嚴重的傷害，是精神上的傷害。

當你一摁按鈕，打開一部淫穢影碟時；當你用手撫摸別人的妻子的乳房，或者撫摸別人的丈夫的後背時；如果你是一名會計，當你做假賬把屬於公共的財產變成私人的、把甲的財產變成乙的或者直接變成你個人的；如果你是一名員警，當你私自把殘酷刑罰加于人犯身上時；如果你是一名士兵，當你扣動扳機向無辜者射出子彈時；如果你是一名記者或作家，當你握著筆或敲擊鍵盤寫下謊言時；如果你是一名公務員，當你伸出手接過賄賂的財物（事實上你已經出賣了原本屬於公共的權利、直接剝奪了另一部分人的權利）時；如果你是一名國會議員或人大代表，當你舉起手贊同一項不正義的政策、或者同意把國家管理權交給一個不合格的人選時……你正在用你的手對你的手造成深刻的傷害。

或許你不認為這是傷害，而把它視作一種享受，某種收益，甚至人生成功的精神愉悅……那是因為你沒有看見傷害藏身在什麼地方。當你用自己的手做上述那些事情時，感情上的愧疚，道德上的髒汙，人格上的卑賤，心理上的負罪……類似這樣一些感覺會出現在你的意識裡。或許它們只是一個個一閃即逝的念頭，但它們是真實的，而你所看見的“享受”或“收益”是虛假的。你不承認這一點也沒關係，這不影響這些傷害盤踞在你的精神深處，持續地侵蝕你的道德意識，蠶食你的人性，殘害你的心靈，扭曲你的生命，直至把你改造成另外一種非人的物種。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已經完全失去了對這種傷害的警覺，那只能說它對你的改造已經基本完成。

而在整個這一過程中，手作為你的身體的一部分，同時在承受著這個傷害。——你的手是有生命的，它是活的而不是死的。它有溫度，它有感情，它有道德感和尊嚴感，它甚至有名譽感……它是你的一個組成部分。所以當整個你在遭受傷害的時候，它不能例外倖免。

人的身體不僅僅是一雙手。你的眼睛，你的雙腳，你的肚腹和臟器，你的雙唇和牙齒，以及你的舌頭和性器官……最重要的，還有你的頭腦和心靈。這些，你關心過它們嗎？

——你意識到過它們的存在嗎，你思索過它們的意義嗎，你考慮過它們的需求嗎，你體驗過它們的感受嗎，你聆聽過它們的傾訴和請求嗎？在睡夢中，你聽見過你的雙腳的悲泣嗎？清醒的時候，你聽見它們憤怒的抗議、窒息中的呐喊、甚至對你的控訴和詛咒了嗎？如果沒有，那麼仔細想想：每天，你曾把你的目光投向什麼，你把你的耳朵向誰打開？你曾驅使著你的雙腳和兩手到達過一些什麼樣的地方和目的？你每天填塞進肚子裡的，都是些什麼——那些巧取豪奪而來的東西真的能營養你的生命嗎？你用你的雙唇和舌頭，發出了些什麼樣的聲音？你用你的大腦策劃了一些什麼樣的念頭和計謀？還有你的心靈，它感知到春天的微笑、一片葉子的禮贊以及一縷風捎來了什麼樣的資訊嗎？

你與你的身體之間，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呢？

假如你被賦予一支軍隊的統率權，你一定會對你的士兵們倍加愛護，指揮和運用他們去達到勝利的目的。此刻你就是一位統帥，你的肢體，你的器官，你的內臟甚至你的毛髮，你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和細節，它們都是你的英勇善戰的將士——最重要的，它們對你忠誠無比。可是，你愛護你的士兵了嗎？你和它們之間談心、交流過嗎？你指揮它們都做了一些什麼？或者，你每天都在冷酷地虐待它們？

實際上，大多數人，大多數時候，甚至根本不曾意識到自己的士兵的存在。但當失去它們中間的任何一個時，我們會立即意識到它們曾經的存在，並為它們的掉隊而驚惶失措。

正如人的身體不只是一雙手，你的生命也不只是一個身體。儘管身體與生命之間有關係，但絕非等同的一件事。生命是一片蘊藏無窮的海，身體只是海面上的浪頭和泡沫。生命是一座神秘幽深的城池，它裡面有金碧輝煌的宮殿，有精美絕倫的景觀，有富麗堂皇的陳設，有價值連城的寶藏……還有那至高無上的寶座。——而身體，只是它最週邊的城牆。

我們每個人都擁有這樣一座城池。每一個人對生命的敏感和好奇程度不同，對生命的深入觀賞、領悟和享受也就不同。有誰享受到了這座城池裡的全部福祉呢？甚至，有多少人願意去嘗試深入參觀這座神奇無窮的城池呢？把手放在胸膛上，撫摸你的國土，請安靜地聆聽：花園裡那些嬌嫩妍麗的花兒，正仰著怎樣熱切的笑臉，盼待著你腳步的臨幸？圍欄裡的幼鹿，正張著飽含思念的雙目眺望，發出呦呦哀鳴。枝頭的脆鳴已經黯啞，池塘裡的生動已經枯涸，圓月隱沒于深厚的雲霾，戈壁上一塊凍僵的礫石等待著你向它投去溫暖的一瞥，石縫間一隻螞蟻翹盼著你來牽它的手一道走向黎明……你知道這些都是你自己生命內部的秘密情景嗎？你知道這些都是真實的事情嗎？

當這一切發生的時候，你正在做什麼？

假如一個人懷守著這樣一座美妙無比的生命之城，卻把一生的興趣、時光、精力和智慧投入城外荒涼的曠野、黑暗的孤獨、醜惡的氣味、野蠻的廝殺和靈魂的驚懼、惡夢纏繞的生活之中——那他的一生，真是一場可悲的自我放逐。

譬喻總是有誇張的嫌疑，譬喻總是被人懷疑成主觀的臆想。好吧，直白地說：在我們大多數人的一生中，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，我們如此地忽視著自己的生命——遺忘自己的精神世界，漠視自己的心靈需求，驅使身體去做許多違背它本性的事情，日復一日地傷害著自己，讓我們的精神世界變得傷痕斑斑……一句話：我們成了自己的敵人。

部分或全面地，我們與我們的身體、精神處於一種敵對狀態——這就是我們與我們自己之間的關係。

如果這就是真實的人生，那麼人的一生真是一場不幸的旅行。

有多少人願意過這樣的人生呢：與自己為敵，自絕於生命的福祉，自我殘害性靈以至身體。我們且不去關心後世的存在與否，單單今世的生活已滿是屈辱與傷痛，處處充滿暴戾的氣息，午夜被罪惡感所纏繞，清晨被沮喪所籠罩……失敗感如同一針毒劑，點點滴滴滲透我們的生活。人生是一場多麼漫長而難捱的負重之旅啊。

不管你信不信仰伊斯蘭，有一個重要的古蘭經術語你都有權利知道它：Khusr（自虧）。它指的正是一種與自己的生命全面為敵的人生。古蘭經以飛逝的時光起誓：一切人皆沉淪於自虧之中——除非那些懂得生命的真義、把人生投入善行之中的人。善行不僅僅是指向他者的行為，它同時指向自身。所以，古蘭經反復呼籲人們愛惜自身。“愛惜自身”所指示的是：讓我們與自身之間，建立全面的和平關係。簡單說：生命是用來享受的。用生命作惡，就是與自己為敵。

生命原本是一場享受的歡宴，人生本應是一次快樂的旅行：把我們的手伸向乞丐、伸向孤兒、伸向一隻落入水池裡的蜂子，讓溫熱、希望和勇氣沿著我們的手臂汨汨流向另一些生命。把我們的目光投向嬰兒的眼睛，投向拾荒老人的手，投向路邊一盞頑強綻開的雛菊，讓我們想起生命的原初記憶和世界的真實情景。不要再讓謊言使我們的唇齒蒙垢，不要再讓偷來的食物繼續汙髒我們的血液，不要再讓良心蜷縮在不安的角落裡瑟瑟發抖，不要讓靈魂在恥辱的酷刑中遭受折磨！面對罪惡，聽從你心靈的指示，走上前去，讓身體在為正義而撕開的裂口、而流淌的血中享受快感吧！為什麼要過這種屈辱的人生呢？讓精神在另一種孤獨中得到淬煉吧，讓生命在死亡中接受擢升！

微笑著生活，微笑著面對世界，微笑著迎接死亡，讓生命的全程變作你饋贈這個世界的一個安詳而甜美的微笑——難道這不正是我們的身體和心靈所渴望的嗎？

【原載：伊斯蘭民刊《關注》總第九期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