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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，康萍在農村經歷了許多絕妙的事情。
1972年夏天，雨水格外多。小雨大雨下了五、六天。睡扁頭的男人們開始煩躁起來，一邊拉鞋底一邊串門扯閒話的女人們也感到沈悶。
“人就是這樣，有牙齒的時候沒鍋饋，有鍋饋的時候沒牙齒。下慣苦的手閑了沒意思。”一天傍晚，十幾個男人冒著細雨，蹲在大柳樹下聽人發牢騷。
“昨晚上公社書記在喇叭裏講話哩，說美帝國主義在越南又吃了大虧，還說河南人的豬糞一畝地打了三千斤小麥哩。”有人說。
“人要是吃進好東西，厲害的還是人糞哩。”
“難道豬吃白麵饅頭拉的是磷肥嗎？”
“陳永貴跟毛主席在一個飯桌上吃韭菜包子，爲啥頭上老纏個手巾哩？”這問題難住了人，沒人出聲了。
“哎——男人們到飼養圈裏開會來，不來的扣三個工分哩！”隊長照舊蹲在山頭上，突然大聲喊，並加了一句，“公社裏的周主任也來開會哩。”
這一喊，大樹下有人低低地開了口：“郭鳳蓮來時我敢拿她的尕手哩。”
“你娃娃皮幹個啥，公安聽見把你的舌頭喂狗哩。”
“你告去，把阿爺抓去才好哩。”
這樣嘻嘻哈哈地往飼養圈裏走。
“就缺哈麥子一個人。”站在門口拿著本子數人頭的會計，合上本子向隊長報告。
“先劃過他的三個工分。”隊長命令。
“他七個月沒上工。”
“扣他婆娘的！”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遠處出主意，“他到哪里日鬼去了？”
“據說上了新疆，在地裏拾麥穗子哩。”
“他一回來就綁到公社裏來！”那聲音說。
“今晚夕開個會，公社裏的周主任來著哩。周主任帶來了縣上的精神。下面請周主任講精神。”隊長站在庫房門前說。
周主任走下臺階，背起手，走到院裏的老榆樹下，站在人中間，吐掉煙頭，說：“剛才隊長說錯了。那不是縣上的精神，那是省上的精神。”他頓了頓，突然問：“省上的精神是哪里發來的？是北京的黨中央發來的，是毛主席批哈的——不對，是毛主席批下的！
“這個精神很重要，是又一次偉大的文化大革命。
“把你們叫到飼養圈裏開會，不是讓你們看牛吃草，聽驢放屁的，而是叫你們進來聞一聞比一比：牛的糞勁大還是驢的糞勁大？
“哪個勁大？我帶來的精神是：豬糞的勁最大哩！”
這時，不少人開始低低地咳嗽了。
“不要咳嗽，這是上面的精神，也是爲了多打糧食，讓大家吃飽肚子。我把話說破了：全縣、全公社、全大隊、各生産隊都要養豬，攢豬糞。
“養好豬，攢好糞是政治，是態度，是革命。當然，党從來不虧人，養豬喂豬的工作是艱苦了一點，工分也就比喂牛喂驢多一些。”
有人似乎咳出了聲。
“光咳嗽不成，一定要表好態。黨員同志、團員同志、貧下中農同志要帶好這個頭。把大門鎖上，慢慢說，夜長著哩。
“因爲養豬是一件新工作，上面的精神是不讓多養，就在飼養圈裏先養一對兒試個驗，養成功了，家家戶戶再養也不遲。”周主任說。
下面咳嗽的人多了，聲響也大了。
“我說過了，咳嗽不解決問題，要張嘴說話。
“黨員同志馬進才在哪里？你先表個態。”周主任說。
沒人咳嗽了，惟一咳嗽的人便是馬進才，奇怪的是，他咳著不說話，似乎啞了。
“報告周主任，我一年多沒交黨費了。”他突然不咳了。
“這與養豬有啥關係？下半年給你發些救濟款，你補上就中了。你給黨說，養不養豬？”周主任說。
“我知道這是黨看起我，也是對我的考驗。就怕我的老婆娘不讓我進家門哩。”馬進才說。
“你一個光榮的共產黨員，還害怕老婆娘？”周主任問。
“周主任，我喂一幫驢，中不？”他問。
“驢能拉出豬糞嗎？大家聽明白，叫你們養的是豬，不是驢。誰想養？一天給兩個工分！”周主任特別加重了“兩個”。
天黑透了，遠處的人誰也看不見誰，可依然有人在咳嗽。
“老隊長，你蹲在哪個屹落裏？你以前不是當過飼養員嗎？”周主任喊。
“我在炕眼門前哩。我那時候喂的是牛哩。”一個襯衣上只剩一個紐扣的五十來歲的人嗡嗡地回答，他的黑臉在炕煙熏黑的土牆面前，只剩下一對閃動的白眼人。
“老黑人。”周主任乾脆叫他的外號，“這次你喂喂豬不好嗎？一天兩個工分哩。”
“工分好哩，我不會喂豬哩，我怕豬哈喂壞哩。”他的聲音有些大。
周主任開始咳嗽了，會場裏卻靜悄悄。
“下雨了。”有人突然放大嗓門喊。
“下油也要把養豬的精神落實！”周主任的語氣重多了。
沒人咳嗽，只有小雨拍打著老榆樹。
雨慢慢下大了，人們紛紛蹲到牛圈屋檐下。
有人開始咳嗽了。
周主任還是站在榆樹下，樹葉上留下的雨水落在他的肩膀上。他點著了兩根煙。“艾布隊長，過來吃根煙。誰還吃煙？這是‘大前門’哩，白吃不要錢哩。”他頭一次笑著說。
沒人回答也沒人咳嗽，似乎院子裏沒了人。
“這不能怪社員同志們。養豬到底是新鮮事物，好好想想，我先吃完這根煙。”
榆樹下，開會的人看見兩簇火苗一起一落。樹葉裏跑下的水差不多打濕了周主任的帽子，隊長的小白帽早已透到發根。
“讓我養豬喂豬吧！”突然，一個女人的聲音劃破了黑暗。
雨點子敲響了地面，樹下的火苗子不閃了，人們又開始咳嗽了。
“那是誰家的新媳婦？”周主任問。
“我是毛主席的知識青年康萍哩。”她也學會了把“哩”字挂在嘴巴上。“我是漢民，我沒見過養豬哩，可我吃過豬肉哩。”
周主任又一次咳嗽了。
“丫頭，豬那驢日的咬人哩，你知道不？”隊長開口了。
“共產黨的幹部說話要有水平哩。豬不是豬，豬是政治，豬是精神，豬是態度，豬是化肥，豬是革命。”周主任再次吐出煙頭，連珠炮似地說。“但是，讓毛主席的知識青年養豬，我堅決不答應。你回去睡覺吧，雨哈——下大了，雨拍了會生病哩。”他誠心地說。
“周主任，馬隊長，我說過了，我爸是右派分子，給我一次接受再教育的機會吧，豬我養我喂最合適。”康萍簡直祈求了。
“不中不中，你再說話我要喊民兵了。”周主任的口氣變了。
沒人說話了，天上的雷公發火了。一道長長的閃電照亮了把頭塞到腿子裏的社員們。
“優布阿訇，你站起來。”周主任慌張起來。
這次咳嗽的是優布阿訇。一個彎腰駝背的六十來歲的人自覺地站起來。“你在哪噠哩？”周主任著急地喊。
又一道閃電照出了優布阿訇的白鬍子。
“都說阿訇的心好哩，這個豬就該你餵養了。明天隊幹部去林濤縣買豬。散會！”周主任宣佈。
人們慢騰騰地往外走，腳在泥水裏哢噠著。
可優布阿訇站在院當中，好像不知道下著雨。
幾十年後，他兒子說，那晚他阿大睡在草料棚裏沒有回家。
那晚後半夜雨停了，雷也不打了。優布阿訇蜷縮在綠綠的苜蓿上，望著窗外黑黑的天，想起拆寺的事。
五八年以前他就在這裏開學當阿訇，文化大革命開始不久，公家號召回民們拆寺。
其實，五八年後寺門就上了鎖。看見公家抓人的凶相，誰敢到寺裏禮拜呢？“真正打傷回民的是1958年，不是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。”他對後人們如是說。
但是，即便見識了1958年，有人還是鎖上大門，捂住窗戶，在家裏一邊禮拜，一邊流眼淚哩。
寺是這樣拆掉的：公社裏的人帶著民兵背著槍，先讓那些吃救濟糧不幹活的貧下中農上了禮拜殿的房頂，卻沒有像養豬那樣開會。刨第一鐝頭的是坪上的“鴉雀”。他是個復員軍人。當初他去當兵爲的就是軍隊裏不餓肚子。他回來後的頭一早上，看著黑乎乎的麩皮面鍋巴子，陰陽怪氣地質問：
“這是什麽東西？還不撂到房上鴉雀吃！”
從此，人們就叫他“鴉雀”。
隨著鴉雀的鐝頭，那些平日懶得不疊被子，不系衣扣的貧下中農扛著鐵鍁上了房。那十幾個叫花子整整用了一天才揭掉上蓋。拆起的塵土使他們變得面目全非，只有白眼人懶洋洋地望著沒了屋頂的禮拜殿。
他們隨後推倒了牆，牆打出的塵土罩黑榆樹溝的日頭。
拆下的木頭堆成了山。
只有經堂、庫房還有阿訇的住房不自在地立在寺院裏當啞巴。
也是那些拆寺的人，像土改分地一般地把木頭裝上公社裏的拖拉機，拉到縣城出售。他們也分到一些破損的木頭當柴燒。
“雷擊他們的豬頭哩！”他們低頭往家裏抱木頭時，人們在肚子裏咒。
不久，清真寺成了生産隊的飼養圈。
文化大革命搞得最熱鬧的時候，縣城大寺裏的禮拜殿有了新用場：讓回民婦女們摘下蓋頭，紮起長辮子，在裏面跳忠字舞。還把摘蓋頭、紮辮子說成是“辮子化”。
拆寺時，把寺裏的經書全都搬到院子裏，摞成一大堆，放火燒了。燒完後，鼓動跳舞的人把護經的苫單拿回家，做成褲頭穿，看真主給她們降不降罪。
“狗日的公家欺騙毛主席的復員軍人哩。他們說好拆完寺就讓我到公社當幹事，沒想到卸磨殺驢哩。”寺裏圈進驢的那一天，鴉雀指著驢屁股罵。“還不如拆寺的貧下中農哩，他們每人從糧站上領了十斤麥子哩。”他同時抖出了另一個秘密。
“這公家該做的事情它不做，盡給百姓尋麻煩。今兒個又逼著我養豬哩。”優布阿訇頭枕著胳膊，瞪著漆黑的寺院自言自語。
（附：1979年，公家允許人們信教修寺的時候，一個外鄉人給榆樹溝送來兩根木頭，說他十年前從街上買木頭時，不知道那是寺裏的木頭哩。人們也聽說了這兩根木頭的故事：
從前，有人拆了回民的清真寺，然後在原地養起牛和驢——還買來了豬。
後來，養不成牲口了，圈棚推倒了；一個消滅信仰的時代也結束了。蕌
一位當瓦工的農民掏錢買回兩根拆下的木頭，蓋了自家的房子。蕌
再後來，可以信仰了，可以擁有清真寺了。苦了太久的人們拿出血汗錢修寺了。蕌
一天，那個瓦工突然拆房子。好奇的鄰居問：“才蓋上，拆了不可惜嗎？”蕌
“下面的兩根木頭是寺裏的哩。”瓦工冷峻地回答。蕌
“不得了，優素夫拆家了。”熱心的鄰居喊來村裏的人。可誰也擋不住優素夫的鐵鎬。“實在不成，就折個價出散給寺——寺又不是你拆的，木頭也不是你搶的。”望著房頂上的優素夫，衆人讓步了。蕌
“給你們說費心。”他乞求道，“我要心裏的安穩！”鐵鎬挖得更凶了。）
第二天，日頭照熱了濕透的地，地面上冒出氣。
這天， 隊長沒再喊出工。吃過早飯，人們陸續來到村中砂塄上說話，碎娃娃們在清澈起來的小溪水中玩耍。
成分好，膽子大的人總是在大柳樹下閑侃。他們的話題很快切入養豬的事。
“阿訇養豬還不如我養。”瘸史斯說。
“那周主任是漢民哩。”溝那邊的伊利亞斯大聲大氣地說。
“你造謠哩。他的阿爺也是阿訇哩。”上了年紀的伊斯梅爾說。
“丫頭想養，阿訇阿爺的孫子堅決不答應哩。”隊長的弟弟說。“我們那驢日的尕隊長今早黑乎乎地捎著背鬥買豬去了，他怕我阿大聽見，背著自行車出門時象個賊。”
從此，人們背地裏把康萍叫‘丫頭’，把隊長叫‘尕隊長’。因爲“尕”常與渺小、卑賤甚至壞人連在一起，比如，人們罵壞人時總說“那驢日的尕日本鬼子操出的”。
“他的豬手還挖家裏的飯碗哩。一個尕隊長把個家哈當成了毛主席哩。”隊長的弟弟罵開了。
“你罵人哩。人有難心的時節哩。他不捎豬，周主任肯定罷他的隊長哩。麻爾蘇那驢日的再當上隊長，黑氣裏盡把糧食往大隊書記公社書記的家裏送哩。”伊斯梅爾也防不住罵人了。
樹頂上的日頭更紅更熱了，樹下的人們乏了。
直到開過會的第三天清早，先是閑玩的娃娃們喊開了：
“飼養圈裏的豬咬仗哩。”
於是，從未見過活豬的娃娃們紛紛跑進院裏看豬咬豬。
也不知是誰把兩個不大不小的黑豬拴在牆角的樹杈上，脖子裏綁著繩子，就像拴羊一般。由於拴到一個樹杈上，它們動不動就咬對方，然後一起喊冤。
豬是這樣買來的：隊長和會計兩個人趁著天不亮走出村子，從鄰近的林濤縣用公款買了兩個豬，一公一母，然後捎到兩縣交界的濤河邊，連人帶豬藏到一個深深的河灣裏，從下午兩點等到天黑，直到夜裏十一點多，悄悄喊開飼養圈的門，把豬拴到樹杈上，把挖過豬的兩雙花生産隊錢買的新手套，投進圈裏的炕洞中燒了，把身上的衣服和褲子扔進自家的炕洞裏。
後來，在林濤縣從遠處看見過他倆的人說，他們穿著不知從哪里拾來的破衣裳，抹掉白號帽，戴著黑膝膝的口罩，自行車上的背鬥又蹦又跳。
“豬不是羊。你們要修個圈才對。”住隊監督養豬的周主任以行家的口吻吩咐。
圈修好了。豬長長地躺在糞上睡大覺。
優布阿訇算是盡職了：他先到生産隊的地裏割苜蓿，然後，把長長的苜蓿從牆外面投到豬的嘴邊，一天兩次。
其實，舅舅在鄉下的康萍明白，那不是喂豬的樣子，豬還要吃好的飼料哩。果然，豬一天天地消瘦下去，可人們驚奇的是優布阿訇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。據他的老伴說，瘦的樣子差不多像五八年抓走、六八年放回的那個樣。
有一天，那個好動的公豬突然竄出圈，跑到院子裏。它的出現嚇壞了拴在院裏的牛和驢；它們害怕了，它們掙斷繮繩，發瘋地跑出了院。
結果，那大黃牛踏斷了趴在自家門口玩的一個不滿兩歲女孩的右腿，也驚嚇了站在牆角看報的周主任。
結果，村裏的人們像追打老虎一般地要了豬的命。
圈裏的豬沒有對兒了。
第二天，康萍回蘭州去看住院的爸爸。據說，周主任那天夜裏又把人們喊到圈裏開會哩。
五天後，康萍回到榆樹溝。她見阿娜時才知道，已進入回民的齋月。她第一次知道齋月，也是在阿娜家。
一天深夜，她醒來時聽見人的嘴巴在動。
“阿姑 ，你沒吃黑飯嗎？”她爬起來問。
“不，我閉齋哩。”
“啥叫閉齋？”
“這是安拉乎命哈的。閉齋就是白天不吃不喝，不胡思亂想，更不能做壞事。”
“書上把閉齋叫封齋哩。大熱天閉齋，不吃不喝，能支住嗎？”
“能哩。我有時兩天沒進過一點食哩。”
“偷偷吃點喝點成不，又沒人管？”
“不成哩，安拉乎看著哩。”
“你點上燈盞吧。”
“不，民兵知道時打人哩。”
“你能吃到嘴裏嗎？”
“能，安拉乎不讓人往鼻子裏吃飯哩。”
當天天黑時，會計通知她，明天十點去公社開會。
第二天，雨不下，也沒有陽光和藍天。
康萍騎車來到公社。她發現院子裏擺了七八個大桌子，桌子上放著茶具。奇怪的是，來開會的人們站在老遠的牆根裏。原來，參加這次會議的是全公社的“四幹”也就是隊幹部們。“三幹”是大隊幹部，“二幹”是公社幹部，“一干”是縣級幹部。
靠北的辦公室牆上挂著橫幅：消滅宗教迷信動員大會
快十一點時，保管公章的公社秘書在話筒裏喊：“來參加三幹四幹會議的同志們請過來坐到桌子旁，會議馬上開始哩。”這樣重復幾遍後，隊幹部們才不緊不慢地坐在桌子邊的凳子上。
接著，公社幹部們從木樓上的會議室下來，手裏都拿著茶杯。
公社陝書記先講話，他頭一次說話單刀直入：“偉大導師馬克思早就說了‘宗教是麻醉人民的鴉片’。社會主義的阿爾巴尼亞早已消滅了宗教。可是，我聽說我們有的三幹四幹們腦子裏還有封建迷信，甚至有的還封齋哩！”他的聲音有點抖，稍一停，舉杯喝了一大口茶水，“這是個嚴重的政治問題。今天，是偉大的黨考驗你們的日子。現在，我宣佈，請端上飯菜，請大家吃飯！”
不一會，飯菜上了桌。可沒人動手。幹部們呆坐在凳子上，大部分人把頭塞進褲襠裏。
“去哪里？”陝書記見有人起身離坐，喊。
“上茅坑。”
“你封齋不吃不喝，上茅坑幹啥？”
“水火無情哩，不信讓民兵跟上看看。”會場裏有人笑出聲。
“嚴肅點。現在我命令你們，拿起筷子——吃飯！”陝書記大喊。
還是沒人動手，根本看不見人的臉。
“怎麽？連漢民和毛主席的知識青年也搞封建迷信封齋嗎？”陝書記又喊。“榆樹溝的康萍，你的手別到腰裏了嗎？你站起來。”
康萍站起來了。她看著桌子上的飯菜。
“吃飯菜是小小的考驗，那還是——你們清真的哩。我們公社幹部都是堅定的馬列主義者，是徹底的唯物主義者，更是百分之百的無神論者。你們擡頭看看，我們這裏還有大肉哩。”說著，他咳了幾下。“你們想吃哪個？飯菜還是大肉？”
這時，康萍第一個拿起饅頭，用筷子把菜送進嘴裏。
人們開始吃飯了，吃的好慢，好沒勁。
陝書記用筷子夾起一塊豬肉，張嘴慢慢咬，可他突然發嘔了，幾乎要吐了。
這下子，底下有人支不住了，也跟著噁心。
然而，當場忍不住失態吐出來的卻是那個蘭州來的康萍。
據說，因爲強行養豬和開齋，全公社十一個大隊、一百零一個生産隊中，有三個大隊書記和三十三個小隊長“躺倒”不幹了，即辭職了。三幹和四幹不拿工資不吃皇糧，躺倒不幹也拿他們沒制法。
還有，一百零一個生産隊養的二百零二口豬先後死的死跑的跑，配好的對兒就是沒有生子養女。
“豬那驢日的配對時好頑纏哩。”圖希奇的娃娃們說。
差點忘了，叫回民養豬的時候，只有一個既是共產黨員又是貧下中農的人（人們已不願說出他的名字了，因爲1980年後回民們修寺時，他帶著全家人出了大力，捐了不少替人蓋房子掙的錢，還在人背後偷偷流淚。）把豬抱到了家門口。他的同是共產黨員和貧下中農的媳婦卻扛來一根大木頭頂住了門。他蹲在門口，豬在懷裏撒嬌，娃娃們膽驚地站在遠處看。他怕豬跑走，大聲哭喊著問：
“你靠阿一個吃飯？靠的是毛主席共產黨。你開不開門？”
“毛主席叫你把豬抱到家裏來？”她靠在頂門的木頭上一邊拉鞋底，一邊慢騰騰地回答。
“你這沒良心的婆娘，給我撇出一根繩子成不成？”他的聲音弱了。
那以後，徵兵開始了。孤兒院的一個青年想參軍，但由於個頭不夠沒驗上。他失望地躺在床上，兩天不吃不喝。第三天，他跑到縣醫院裏，當著體檢的那麽多人，咬破左食指，在粗糙的水泥牆面上寫了血誓：我要堅決參軍！
可是，招兵的人沒看見牆上的血字。
“你吃豬肉，肯定奏效。”有人附在他耳邊，從牙縫裏指點。
他大徹大悟了。他從縣城裏全靠國家補貼維持的大衆食堂裏，買來半斤熟豬肉，用紙包到招兵者住的縣武裝部，當面閉起眼睛吃起豬肉來，而且一口一口地吃完了。
那個軍人被眼前的事情搞得莫名其妙，想參軍就說參軍的事，吃豬肉幹什麽？他聽了當地官員的解釋後，搖著頭說：“不必這樣，不必這樣嘛。牆上的血字已經證明青年人參軍報國衛家的決心。毛主席還給延安的清真寺題寫過寺名！”
孤兒的誠心感動了人。他服役四年後回到地方，分配到供銷社工作。可再沒有回民願意把姑娘嫁給他。但康萍還是沒有勇氣去見見那個當年的熱血青年。
康萍還聽了一件事：文化大革命正轟轟烈烈的時候，一個姓張的縣革委會副主任，叫縣上的造反派把豬肉放在桌子上，指指豬肉，指指站在兩面的群衆，又指指豬肉旁的手銬，厲聲問：
“忠於毛主席革命路線的人站到我這邊來，吃大肉——白吃不要錢！”
只有兩個人吃了豬肉：一個想入黨，一個想提幹。六個斷定是反動頭子的幹部戴上手銬，被押進造反派在糧食局大倉庫裏開設的牢房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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