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長篇小說片斷）
那是康萍插隊後的一個大雨天，她捂著頭準備大睡一場，可從房上滴水裏留下的水吵得她心煩。她的睡覺計劃真難實施。她索性推開被子，爬著看起一本叫《威震敵膽》的小說，那是村裏的老志願兵借給的，那人不識字，但無面可裝的櫃子裏放著不少書。
她看到解放軍在樹林中尋找日本人埋的大炮時，聽見窗外有人咳嗽。她警覺地爬過去向外張望：只見一個戴著白帽的人靜靜地靠牆蹲著，把頭垂到膝蓋間，不見人的臉。那人咳得劇烈起來，身體上下動。
她開門出去想看清是誰。一個老漢咳完後，頭依然放在兩膝間，像是睡著了。
“老阿爺，你病了嗎？”她小聲問。她也記住這地方不能叫“老大爺”，他們相信那是對教外人的叫法。
他擡頭朝康萍這邊看。這是個七十多歲的老人，頭髮、眉毛、鬍子全白了。他的雙眼疲憊但還算有神。他又開始咳嗽。康萍走到身邊，和氣地問：“阿爺，你病了嗎？啥地方疼？”
“肚子疼。”他低聲說。
“沒吃藥打針嗎？”
“我兩天沒吃飯了。”他望著康萍說。
“到房子裏進來，我給你吃饃饃。”她趕緊扶起他，一步步地進了屋。
他坐在炕頭，說：“丫頭，我頭暈，坐不住。”她把他扶到炕頭上的櫃子邊，把枕頭靠給他。“等等，阿爺， 我給你拿饃饃。”她取出吃剩的兩個白麵饃饃，用碗端到他面前。他看著饃饃，兩眼有淚水。
“麻煩給我一碗水。”他的聲音帶顫。
“阿爺，開水沒有了。”
“我要冰水。”
康萍端去一碗水，老人坐好，抖抖刷刷地掰碎饃饃，往水裏泡。
“阿爺，這樣會拉肚子。”她想制止。
“不，比餓好受哩。我兩年沒吃饃饃了，我怕下去不消化。”
泡好後，他把嘴放在碗邊，沒有離開地吃得好快。他把碗舔了又舔，連炕上掉落的幾個小米大的饃渣也沾濕指頭，粘起吃了。康萍第一次發現世上如此珍愛食物的人。
“飽了嗎？阿爺。”她親切地問。
“中了，再吃會出亂子。”他頓了頓，不好意思起來，“你晚上吃啥？”
“我還有面，再做些吃。”由於各戶人的生活水平不一樣，有的人家的飯太差，隊裏讓康萍不願上門吃飯時就自己做飯吃。
他側著頭，笑了笑，眼中含著淚。
她的眼角也不幹。她發現老人的上唇與衆不同，合嘴時封不住上齒。老人似乎意識到這個發現，本能地閉嚴嘴，但還是閉不嚴。
“阿爺，誰傷了你的上嘴唇？”康萍已習慣於把看到的傷害與其他因素聯繫。
“公家割過的。”老人平靜地回答。
康萍驚大了原本不小的眼睛。她的嘴唇顫抖，發不出音。
“我再不說，你不要害怕。”老人內疚地說。
“我不怕，只要你不傷心，就說給我聽聽。”她請求。
老人盤腿坐好， 把右手放在鼻子上， 閉上眼，慢慢說起——
十年前，生産隊派我看山，我一住就是兩年。兩年後的一天，我走到縣城想稱一兩白糖吃。
我走在街道，發現很多人看我。我覺著怪。
到什子裏時，兩個背槍的人手拿麻繩，把我擋住了，說：“你不知道毛主席發動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嗎？”
“我給隊裏看山，今個頭一次下山進城。”
“看山就不文化革命了嗎？”一個大白臉問。
“我不知道這是啥事情。”
“這不是事情，這是運動。忘了五八年的大躍進了嗎？”
“沒忘，餓死了我的全家人。”
“打倒現行反革命！”另一個小個子舉起胳臂喊。“你臉上的那是啥？”他加了一句。
我摸摸臉，說：“沒啥哩。”
“拔光他臉上的狗毛。破四舊立四新！毛主席萬歲！萬萬歲！”他們下手了，把我壓在地上，三下五除二地拔鬍子。
“阿爺，馬克思、恩格斯、列寧、史達林都留過鬍子，周總理長征時也留過鬍子。”康萍忍不住插了一句。
“我不認識他們，我知道我們的聖人留鬍子，也知道男人的臉上愛長鬍子。還有，婦女的蓋頭也不讓戴，公家派人守在路口，不問青紅皂白，一律抹下沒收。女人們走時，有人從後面猛地抹走蓋頭。連學校的老師都上山下地專抹蓋頭，一個女老師一天就抹過六十九個哩。
“他們拔完我的鬍子，我的滿臉流血，再把我捆起來，押到公安局，說我是現行反革命，留鬍子對抗文化革命，還敗壞大躍進。
“我流著血進了班房。晚上睡覺時，我又犯法了：我睡倒時，小聲念了句‘安拉胡艾克白熱’。這樣念了十幾輩人了，嘴巴顧不住了。一個同牢的人嚇壞了，‘你還敢念這個？’‘他念了啥？你說。’另一個逼問。‘我不敢念，叫他再念一遍。’
“我又念了一遍。那個人給公家報告了。他們把我拉到一個小單間，用剃頭刀割了我的上唇，三天後，判我七年徒刑，坐夠七年後出來了。說完了。”
老人經歷的恐怖當然傳給了康萍。她的牙關打顫，“我有點冷。”
“我回家，下雨，天冷，你上來睡一覺。”說完，他走了，比來時勤快。
後來，他說公家送來的人有面吃，餓了就到她的窗口下咳嗽。
康萍記不得給了他多少頓飯，她也因此受到公社裏的點名批評，說她不分階級陣線，給勞改釋放犯饃饃吃。
“快走，羊到家了。”哈比布打斷了她的思緒。
康萍穿上鞋，不顧塵土，放大腳步。
|
